来源:大益文学(微信公众号) 作者:李二板 2022年06月05日
“书籍能改变命运。”相信绝大多数人都听过类似的话,在阿根廷作家多明格斯的笔下,书籍确实改变了故事中人物的命运——
“1998年的春季某一天,布鲁玛·伦农在索霍区的旧书铺买了一本《艾米莉·狄金森诗集》,跨出店门一边走一边读,才正要读第二首诗,就在街口给汽车撞倒了。”
一次车祸,一本沾满水泥的《阴影线》,一场赌局,一个困于纸房子中的人……由书引发的一连串疑问亟待解开。
卡洛斯·M·多明格斯,被誉为“博尔赫斯的继承者,南美文学的新代表”,是继博尔赫斯、科塔萨尔等小说家之后拉美文学的明日巨星。作品有《纸房子》(洛莉塔·鲁比亚文学奖、乌拉圭教育文化部文学奖)、《被品头论足的女人》(伊达戈文学奖)、《卡宾枪的准心》(欧内提文学奖)、《巴尔加斯的井》《黑色脚踏车》等20多部。
2008年,香港青文书屋老板罗志华在仓库整理书籍期间,遭20多箱塌下的书本压困,失救致死。2022年年初时,“京城最美书店”模范书局的创始人与老板姜寻死在仓库搬书的过程中,身边是他数十年收藏的珍贵书籍和雕版。其朋友说,“他大半辈子都是跟书在一起,基本上是为书活着,几乎所有的投入都是在书上,最后他成了书的祭品,这个就非常荒诞。”
《纸房子》宛如此事的孪生体,同样讲述了一个爱书成痴的理想主义者的覆灭。
小说在开篇先论述了书籍能改变人的命运这一事实,“一部《悉达多》令成千上万年轻学子醉心东方哲思;海明威的小说造就出许许多多户外健儿;大仲马的著作则教无数妇女从此陷入愁云惨雾……”接着话锋一转,声明书的危险性,并举例佐证,“一位钻研古文的老教授,利奥纳德·伍德,曾在自己的书房被书架上掉落的五大册《大英百科全书》砸伤脑袋,导致全身瘫痪;吾友理查德某次打算伸手抽出一本摆得太高的威廉·福克纳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不慎从书梯上头跌下来,当场摔断一条腿;另一位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朋友,则因为长时间待在公共档案馆的地下书库而染上结核病;我甚至还听人说过:智利有条狗,某天下午突然疯了似地狂啃整本《卡拉马佐夫兄弟》,结果活活被纸页噎死。”在女教授死后,接替他的同事,也即小说的叙述者收到一个包裹,打开后是一本沾满水泥的康拉德的《阴影线》,“我”试图解开这本书和女教授之死有何隐情,带着这样的疑惑,小说接下来的发展从表面上看,变成了一个颇具“侦探小说”气息的故事。最终,当真相水落石出,“那本书逐渐被雨水浸湿泡软,在大理石板上一丁一点溶解化散,极其缓慢却十分安详地消逝,宛如一艘帆船正无声无息地驶进港口。”
“我”开始了一段跨越大西洋的追寻之旅,期间认识了不同类型的藏书家,通过他们的复述,逐渐拼凑出本书的主人公布劳尔的一生,进而了解了布劳尔与女教授之间的情缘。布劳尔原本在外交部担任重要职务,家境殷实,喜爱收藏书籍,“每个房间都摆满了从地板直至天花板的大书橱,连厨房、浴室,还有卧室的空间都不放过”,藏书量之多不低于两万册。但渐渐地,在收藏之路上,他变得走火入魔。最初,他以独特的方式更新书目索引卡片——避免让两个互有过节的作家著作摆在同一层书架,比如,“博尔赫斯的书,就万万不可和被他称作‘全职安达鲁西亚人’的加西亚·洛尔迦的著作摆在一块儿;因为莎士比亚和马洛拼命互控对方抄袭,两人的作品也无法并列陈列,但同时还要慎重保持整套书的编号不至于紊乱;至于马丁·艾米斯和朱利安·巴恩斯,因为友谊宣告决裂,两个人的书当然也不可以放在一起;同样的情形还有巴尔加斯·略萨与加西亚·马尔克斯。”此后,他变得越发痴狂,为了不损坏书,他一年四季只洗冷水澡,以防水汽侵扰书籍;吃饭时,在对面的座位上摆上《堂吉诃德》,给自己、给书各斟一杯酒;在卧室的床铺上用书摆出一具人体的外形……有天夜里,蜡烛将他精心制作的索引卡片烧了个精光,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彻底沉浸在书的世界中。后来,他跑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海边,用自己辛苦多年所得的藏书在海边给自己盖了一个纸房子——“他交给工人一本博尔赫斯充作窗台;一本巴列霍,上头一部卡夫卡,旁边填上康德,再铺一册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当门槛儿;还有科塔萨尔、专写砖头书的略萨;巴列·因克兰挨着亚里士多德,加缪和摩洛索里砌在一块儿;莎士比亚和马洛,在砂浆簇拥下终于难舍难分;所有这些书都注定要齐力筑起一堵墙,共同形成一道阴影。”直至某日,当女教授纯粹只是出于好奇,想测试这名曾经与她有一夕狂欢、共度春宵、如今远在天边的男子是否对她还有感情时,布劳尔在已盖成的纸房子里找到了这本书,将书挖了出来,最终,纸房子轰然倒塌。
《纸房子》是一本关于书的书,读来颇具趣味。首先,其内里涉及到的文学作品、作家之多,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卡夫卡、鲁尔福、海明威、福克纳、马尔克斯、略萨等大众熟知的作家,以及画家、戏剧演员、艺术家等等,共同构筑了一座宏伟的“图书馆”。其次,关于阅读的见解也让人耳目一新。“作为一名读者,说穿了无非只是游荡在别人设定好的风景之中。”之于批注,有的人选择不涂不画,保持干净整洁;有的人则是,“当我遍读群书的时候,要是连个痕迹都没留下,简直毫无高潮可言。”
除此之外,小说还借故事里的人物之口,讲出了许多关于发表、出版等方面的真实现状。例如,一些所谓的“作家”讨论如何才能出名,有人说应该全力瞄准学院派书评家,有人说应该保持神秘,诸如此类。对此,多明格斯讽刺道,“他们对于文学的满腔抱负,说穿了和投入选举没有两样。”关于出版,他写道,“凭借出版商大力吹捧造势、在报纸副刊频频曝光,再加上行销有术与文学奖项、蹩脚改编电影的推波助澜,以及花钱买来的书店橱窗醒目陈列位置,就算再糟糕透顶的书,还是有人能够一夕致富。”多明格斯直击要害地指出,“一名作家具不具备才华倒还其次,地盘大小、权利有无才是前提。”以上论述,一定程度上俨然是当下文坛的既定现实。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每个人都像是披着“皇帝的新衣”。
“在那做梦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博尔赫斯在《虚构集》中如此写道。某种程度上,《纸房子》可以算作“元小说”,或者更准确点讲,是一部有着“元意识”的小说。故事的发展、推进,是以康拉德的《阴影线》这本书做驱动中枢的。
相对而言,对元小说的使用,大众比较熟知的是博尔赫斯。元小说是博尔赫斯的惯用手法,他的小说是进入小说的途径和形式。《通天塔图书馆》中,博尔赫斯把宇宙想像为“一个数目不明确的,也许是无限数的六面体回廊所构成的图书馆”。《沙之书》中,一位陌生人向单身的我推销《圣经》,我不为所动,陌生人见状又向我推销了一本从一个不识字的印度农夫手里买来的名为《沙之书》的怪书,这是一本你看过一页之后,再也无法找回那一页,你想准确地找到某一页,却永远有许多页在你的手指间的圣书……毋庸置疑,在博尔赫斯的笔下,书或者说由书组成的图书馆是一座迷宫,是无限之物,存在着无限的可能,为读者留足了遐想空间。
多明格斯被誉为“博尔赫斯的继承者”,但同样是写书,“沙之书”无穷无尽,《纸房子》却是最终坍塌。尽管同样采用了“侦探”的手法,但《纸房子》和《小径分岔的花园》比起来,故事脉络显得极为单一。《小径分岔的花园》仍然是一部元小说,我们看到的是一桩罪行的实施过程和全部准备工作。尽管《纸房子》也如《小径分岔的花园》一样,内核讲述的是截然不同的其他东西,但博尔赫斯“迷宫”式的写作,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这是《纸房子》所欠缺的。
仅就笔者的阅读感受而言,《纸房子》缺少神秘感,过于饱满,就像朝空着的书架上不断塞书进去,最终,书架塞满了,所有人都盯着满满当当的书架满意地离开了。此外,即使小说始终以《阴影线》这本书推进故事的起承转合,但我们似乎不太能将这个故事与《阴影线》建立联系。康拉德是从传统现代主义向现代主义转化过程中承上启下的代表人物,影响了福克纳、海明威等众多作家,《阴影线》也备受博尔赫斯推崇,讲述了一位青年船长的海上冒险故事,书名“阴影线”寓意的是年少与成熟之间的分割线。那么“阴影线”在《纸房子》的寓意是什么呢?好像整部小说读完,它的寓意仍然是模糊的。如果硬要扯上关系,也能说成是为书痴狂的主人公从走火入魔回归正常的分界线,“有个男子借着一只坚定的手,尽管动作鲁莽粗暴,心情忐忑不安,终于跨过他自己的阴影线。”但充满悖论的是,在前文笔者引用了日常生活中所真实发生过的书店老板之死,看上去,所谓真实与虚构戏剧化地彼此缠绕,难辨真假。特意点明过界与适度的分界线,的确完整了故事链条,也让这场追寻之旅完美闭环。可正如我们常说的那样,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因此,《纸房子》是个很完整的故事,但也正因过于完整,反而缺失了某种“空白”的可能性。
在中文网络上,关于多明格斯,关于这本书的介绍寥寥无几,这或许也从侧面反映出一些现状,即我们对于拉美文学大爆炸之后的新生代作家知之甚少。在信息高度发达的当下,我们的视角却异常同化,自觉或不自觉地跟随着各种重大国际文学奖项的颁布,随着他们制造的“热点”去关注某一地域的写作。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提醒着我们,应当延展、扩大我们的阅读视角,在不断阅读经典的基础上,明白那些永恒的主题贯穿始终,只是在不同时代呈现出特有的面貌,从而形成沉积于当代的视野,构建独属于自己的阅读谱系。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但我更认为,阅读是一艘漂流在大海上的帆船,你不知道沿途会遇到什么,可能是一个老渔夫历时80多天带着大马林鱼的骸骨回家,可能是亚哈船长为了追逐并杀死白鲸,最终与白鲸同归于尽;可能是盖茨比伸出双手,张望着海面上那一点微茫的绿光;可能看到一个叫堂吉诃德的人挥着剑在大战风车;可能是沿岸的柯西莫抓住气球的锚绳飞走了,一生未曾落地;可能是“3000多具尸体装载到一列200多节的火车上,被运并倒进大海。紧接着,天上如同破了口子一样下起了史无前例的滂沱大雨,这场雨下了4年11个月” ……可能是太多太多,因为未知,因为困惑,因为我们无法知晓迷雾之后会是什么,因此即便是在黑漆漆的大海上,依然要持续往前飘航,直至生命尽头。